当凤姐遭遇刘姥姥,她为何没有“致贱人”?
叔本华说,生命是一团欲望,满足不了便痛苦,满足了便无聊,贾母与刘姥姥,正是这两端。刘姥姥被她的“痛苦”驱遣着,来到贾府打秋风,“无聊”的贾母说:“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,请了来我见一见。”刘姥姥因此得以参加贾母的盛筵,获得很多馈赠,当然,她也为付出了很多努力,比如扮丑扮愚笨,逗得贾家上下前仰后合,气氛十分欢乐。
但是黛玉和妙玉很不待见刘姥姥,黛玉说:“她是哪一门子的姥姥,直叫她是个‘母蝗虫’就是了。”妙玉没说得这么直接,只是让道婆把刘姥姥用过的茶杯搁外面,不要收进来。
不能说她二人势利,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婆确实有点LOW,一向不爱表态的宝钗也大为赞赏“母蝗虫”三个字:“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。”“母蝗虫”云云,指的是刘姥姥吃相难看又很弱智的样子吧。
其实刘姥姥还真没这么弱智,她百般耍宝,是不得不如此。而且,二进荣国府,她心中有底,节奏与分寸掌握得都还算不错,虽然略显猥琐,却是存心取悦,并收到了良好效果。她第一次进荣国府见凤姐时,才更是招人烦。
确如黛玉所说,刘姥姥并非贾家正经亲戚。她女婿王板儿的爷爷,当年是个小京官,贪图王家权势,在王夫人父亲跟前自认做子侄辈。到板儿父亲这一代,家业萧条,搬到郊区去生活,这年天气渐渐转冷,冬事一无着落,眼看日子就要过不下去,刘姥姥跟板儿一合计,想出了到荣国府求救济这条路。
刘姥姥精心做了准备,包括带上小外孙板儿,一老一小,是求乞者的黄金搭档。按说这应该是比较能打动王夫人的一个组合,然而,当他们兜兜转转终于进得荣国府大门,王夫人并没有见他们的兴致,把他们指到了王熙凤这里。
周瑞家的这样对凤姐传达王夫人的指示:“太太说,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,不过因出一姓,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,偶尔连了宗的。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。当时他们来一遭,却也没空了他们。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,也不可简慢了她。便是有什么说的,叫奶奶裁度着也就是了。”
四层意思,层层分明。首先指出跟王板儿家本来就没有太深交情,“偶尔”两个字用得尤其用心;其次是后来走动得也少;但是,以前出于人道主义对他们也还比较照应;最后:这件事你看着办吧。一言以蔽之,王夫人觉得无可无不可,不照顾他们是本分,要不要照顾可以看心情。
面对刘姥姥,王熙凤完全可以没有好心情。贾母和王夫人爱做慈善,怜弱惜贫,王熙凤却是个不信邪的人,声称不相信阴司报应,许多时候,她都是不惮于扮坏人的。
当然,王熙凤也不是全然的坏人,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,俩人关系一塌糊涂,王熙凤却对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不错。邢岫烟本人气质不俗,安分守己,不亢不卑,无意中迎合了王熙凤的审美。
刘姥姥可没那么可爱,王熙凤跟她寒暄,说亲戚们现在都走动得少了,刘姥姥就说:“我们家道艰难,走不起,来了这里,没的给姑奶奶打嘴。”这话说的,好像王家贾家等着她那点东西解馋似的。
毕竟是乡野老太太,以前也没怎么大阔过,虽然有心巴结王熙凤,却完全无法掌握豪门里的交流艺术。
她想跟凤姐攀交情,推着那个鼻涕娃,一口一个“你侄儿”,但正如周瑞家的所言:“便是亲侄儿,也要说和软些。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,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。”
言下之意,就算想攀亲,也得先照照镜子。这话虽然势利,也是好意,还原一下那场景,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,站在身着皮草粉光脂艳的豪门阔太面前自认长辈,确实有点违和。
但王熙凤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大度,始终微笑,请刘姥姥吃了早饭,给了她二十两银子。这二十两银子,是赵姨娘十个月的月钱,是贾母、王夫人们一个月的月钱,贾芸给凤姐送礼,也不过花了十五两银子,刘姥姥自己后来也说了,够一个庄户人家过一年的。刘姥姥喜出望外,喜形于色,对王熙凤说:“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’,凭他怎样,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。”
这话不只是粗鄙了,还说得不吉利,若多点心,还能听出一种劫富济贫的理直气壮,如若咪蒙处于王熙凤的位置,只怕要怒斥一句:“LOW逼,我再有钱,为什么要帮你?你弱你有理啊?”
王熙凤却没有发飙,她又给了刘姥姥一吊钱,让她雇车坐,相对于那二十两银子,这额外的一吊钱里有着更多的温度,那是对人情世故有所体察之后,对于这个穷老婆子的一种体恤。至此,这次善举堪称完美。这二十两银子一吊钱,比后来刘姥姥得贾母青眼后,所有人的馈赠加起来都要重。
王熙凤为什么对刘姥姥这么照应?也许并无什么缘故,只是刘姥姥来得巧,赶上凤姐那天心情不错,加上她当家没几年,尚且元气满满,她有力气包容,还有力气施舍。她没啥文化,不讲情怀,只是随手做一件好事,不在乎施舍对象是否可爱。她以一个春风得意者的漫不经心,给了自己和刘姥姥机会。
“留余庆,留余庆,忽遇恩人;幸娘亲,幸娘亲,积得阴功。”巧姐的这句判词,罕有的喜庆。在我们的视野里,凤姐积的阴功不多,想来就是这一桩。到了那个时候,她再回想对于刘姥姥的这次随手的施舍,是否会有更多感触,而比她感触更多的,应当是目睹了全过程的曹公,他这样精细地描述刘姥姥的各种LOW,各种遭嫌弃,正是要与后面对照,当他也从强势处境沦为弱势,他应当会发现一个道理,求人的时候谁不LOW?
即便是“不为五斗米而折腰”的陶公,也有“饥来驱我去,不知竟何之?行行至斯里,叩门拙言辞”的尴尬,曾如宝玉那般生活优裕的曹公,随着家族的没落,沦落到“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”“举家食粥酒常赊”的地步。据说曹公还曾返回金陵,试图为出版《红楼梦》而拉赞助,最终空手而归。
身处求助者的位置,曹公应当更能了解那难堪。在这世上,身处强势位置很容易显得潇洒,粗暴潦草那是真性情,不拘小节那就是大气了,一个被求助的人,只要不过分无情,总是会被欣赏地注视。拿到钱出了门的刘姥姥,提起王熙凤,赞道:“我见了她,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”,绝不会追究她是否有片刻傲慢。
求助者则被赋予更多要求,被打量,被评判,还时常被恶意揣测。你的姿态要放低,以叩动对方的恻隐之心,但又不能放得太低,保持适度的美感,也许能获得更多帮助。出于某种诉求说的某些话,后来想想,也许会引向另外一个结果,人心不确定,语境不确定,求助者手中没有与这世界博弈的资本,只能听天由命,注定在通常情况下,一定会显得很LOW。
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一个求助者?解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,在处于顺境的时候,理解与体谅他人的这种LOW。王熙凤对于刘姥姥的这次援助,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。在现实中,可能没有这么立竿见影,前后呼应,但是,面对那些笨嘴拙舌不知所措的人,若你羞辱了他们,就是羞辱了可能的自己,若你能温柔相待,不生轻慢之心,就是预先赦免了那个可能的自己。善举不是恩赐,是自救。
当然,在咪蒙那篇雄文里,那些“LOW逼”都远比刘姥姥更招人讨厌,但我还是得说,那种奇葩,我在现实中很少遇到。也不是唯有咪蒙是倒霉蛋,这两年,没少看到这类描写“穷凶极恶的穷人”的网文,这样的奇葩,都是极少的特例,作者却将特例给普遍化,将指责对象,越过那些极端者,指向更为广泛的“穷而LOW”的群体,试图唤起更多记忆,因此获得了更多的点击量。
《简·爱》里有个场景,一群阔小姐阔少聚在一起骂家庭教师,将对自己的家庭教师的轻蔑,变成了对这个群体的不屑,最终,成了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表态,争相发言,也成了强调自己身份的一种方式。当我们用简·爱的眼光望向她们时,会觉得她们浅薄到可耻,为什么如今网络上的“吐槽式标榜”,却获得那么多的同仇敌忾?容我冒着诛心之嫌猜一下,社交网络诞生的缘由之一,就是迎合自我标榜的需求,当这种古老的用心与新式社交媒体金风玉露一相逢,形成这样的盛景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【注】本文原标题:《求人的时候谁不LOW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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